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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瓶经》第二

岳峰 余留地
2024-09-05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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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访世界各地的啤酒之乡,你需要不同的交通工具。

 

你要去比利时,在丁丁的故乡,自行车是最好的选择。


从北到南,佛拉芒地区讲荷兰语,瓦隆地区讲法语,将国家统一的是王室,薯条,还有啤酒。三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,比北京和天津加起来就多一个廊坊而已,散布着超过两百家酿酒厂,都位于风景如童话的小镇上。如果酒量和体力足够好,你可以早上从布鲁塞尔出发,路过出产 Lambic 和 Gueuze的 Boon Brewery,中午在 Tourpes 村里喝上一杯 Brasserie Dupont 的经典赛松后,继续狂骑。如果在日落之前到达 Vleteren,就有机会在 Abbey of Saint Sixtus修道院门口喝上一瓶货真价实的 Westvleteren 12。对虔诚的啤酒迷而言,天堂不过如此。


你要去德国,火车四通八达。


日尔曼民族迷恋秩序和纯净,使他们能五百年如一日,做出比青岛啤酒更像啤酒的啤酒。但德国啤酒的多元也值得称道,地方花样不比香肠的种类少。去柏林喝 Berliner Wisser,去莱比锡喝 Gose,去科隆喝 Kolsch,去杜塞尔多夫喝 Altbier,纽伦堡有 Westfelia。实在没喝够,再坐欧洲之星快车穿越黑森林,去酒杯和罩杯都大的巴伐利亚,在十月啤酒节上用 Märzen把自己灌倒。

 

你要去伦敦,出租车虽然昂贵,却是买醉和醉后的最佳导航。


应该有一种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,叫做“伦敦出租车司机的记忆”。被称为“伦敦知识”(Knowledge of London)的上岗考试,需要老司机们熟念至少两万五千条城市街道,还有数不清的地标和门牌。伦敦大都会区有约三千五百家啤酒馆,与其在 Untappd或 Ratebeer上浪费流量,不如问问司机师傅,哪里能喝到最地道的 Bitter, Porter 或者 Stout?

 

你要去圣地亚哥,美国精酿啤酒的首都,必须自驾。


从机场租车出来,第一站是 Little Italy,就在停满航空母舰的军港边。街边的餐厅都有成排的闪亮酒头,如果你在吧台前陷于选择焦虑,邻座的本地人都会乐意推荐自己最爱的厂牌。下一站可以去 Sea World 周边的社区,有美国精酿啤酒运动的前浪如 Ballast Points,也有后浪如 Modern Times。沿着州际五号公路向北开,在 Miramar 空军基地附近,每个路口深处,都隐藏着研发致命武器的实验室,或是酿造最销魂饮料的酒厂。再往北开到 Escondido,是声势浩大的 Stone Brewery 总部所在,还有卖出过几百美金天价啤酒的 Lost Abby。

 

你要去曼哈顿,那里的摩天楼越盖越高,贵到都容不下艺术家,更不要说啤酒厂。


坐地铁G线,出 Nassau Avenue 站,欢迎来到布鲁克林。一个美好的夜晚可以从 TØRST Taproom 开始,当然也可以就在这里结束。店里的酒单虽然只有一页纸,差不多美国东海岸值得膜拜的酒厂都聚齐了(不包括隔壁的 Brooklyn Brewery)。在被木板覆盖如北欧桑拿一样的房间里,嘬着啤酒的男男女女都身材优美,穿着俏丽,纽约就是纽约。

 

你要去波特兰,群山环抱的“玫瑰之城”,盛产精品咖啡厅,尖货小铺,二手书店,还有五花八门的健康活法。


遍布于 Willamette 河两岸的酒厂和酒吧,通过公交车都可以轻松到达,连车票都叫做 HOP Card(啤酒花卡)。也许是因为邻近北美最好的酒花产地,加上高科技公司传染的极客精神,波特兰的啤酒厂以突破常规著称。酒吧里酒头至少二十个起,其中一半口味重到挑战生理极限,令人怀疑这里如何被评为全美最适合养孩子的城市。





在我的记忆中,可以只用双腿完成的啤酒之旅,是在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市。

 

已故英国酒评家 Michael Jackson说过,寻找最好的啤酒应该像狩猎一样。不幸的是,我在科罗拉多的猎啤发生在错误的季节。在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,从落基山急坠的暴风雪俯冲进平坦高原上的丹佛城区,气温低到让任何室外活动近乎自杀。





我站在三十八街布莱克车站上,看着快被积雪掩埋的轨道,沉重的货车缓缓驶过,战战兢兢的消失于无边的白色。小时候在中国东北,冬天路过鞍山钢铁工厂门外,也有一条将城市冷酷分开的铁路线。转眼三十年,跨越十五个时区,脚下的铁路横亘着一块新大陆。


丹佛是由西部拓荒者,铁路大亨,广东的劳工,还有淘金的酒鬼们建立的。铁路业在二战后衰败,城市经历过低潮。石油开采带来的资本,让城市复苏。铁路沿线空置多年的厂房与仓库,是房地产再开发的宝藏。现在这里叫做 RINO Art District。有没有真正的艺术不好说,但谷歌告诉我,沿 Larimer 大街两侧的好评酒厂和酒吧,要比北京798里像样的画廊多。




赶在冻僵之前,我躲进车站外一个市集模样的地方。这里由旧铸造车间改建而成,带有明亮天窗的红砖厂房里容纳着餐厅,咖啡店,超市和共享办公。走廊的最深处是 Crooked Stave,本地口碑最佳的酸啤厂。科罗拉多州以强劲的山区爱尔(mountain style ale)著称,酸啤类不如美国东西海岸酒厂的出品口味丰富细腻。我猜测,因为此地平均海拔超过两千米,高原寒冷缺氧,酵母细菌活性不足。对于想要体现风土的酒厂,宁可往糖化罐里投进合法的大麻,也不愿意多放昂贵的新鲜浆果。


市集的旁边,是一座精品酒店,银色的金属立面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非常冰冷。走进大堂,前台背后是顶着天花板的啤酒发酵罐。天台被来自美国精酿啤酒先驱之一的 New Belgium 占据,拥有户外泳池。天气好的话,从这里应该可以遥望市中心,此时却只有漫天风雪。




跨过冰滑的马路,迎面一道巨大的红色外墙,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堆积的橡木桶。这是城中资格最老的酒厂,Great Divide 的酿造车间。酒厂名称来自穿越科罗拉多州的落基山主脊,大分水岭。


依地理而言,我现在北美大陆的正中央,也是啤酒新世界的中心。因为行星上最大的专业酗酒组织——拥有近万会员的美国酿酒师协会(Brewers Association)总舵就在丹佛。整个大都会地区人口不足300万,还没有朝阳群众多,却拥有超过100家蓄谋用酒精扰乱社会秩序的啤酒制造商。每年一度的狂欢,The Great American Beer Festival,招惹来的全球醉鬼让城市提前过上万圣节。


沙克灵顿的话:一个人走在极寒的野外,会抵达自己赤裸的灵魂。此时此地,我的灵魂需要酒精来取暖。




空荡无人的 Larimer 大街上,不用问路,灯光最亮的就是酒厂。


在Odell,我点了杯干投酒花的 Mountain Style IPA,略带矿物的苦涩味道非常解乏,仿佛驱寒的感冒冲剂。


在Oscar Blue,终于尝到了新鲜的酒头版 Dale’s Pale Ale,传说中酿酒师因为错用了啤酒花的近亲大麻,让饮者欲罢不能。


在Epic,浸泡过威士忌和朗姆酒桶的 Big Bad Baptist 让时间变得粘稠。在 Ratio Beer Works,吧台后带耳钉的漂亮女孩,身上纹着玫瑰花,递给我一杯法国版赛松 Dear You。


在Our Mutual Friends,从书架中流淌出 Old London Ale,向宿醉成性的狄更斯致敬。


在人行道上,地面的雪花开始向天空坠落。我不能再喝了。


 


混沌的黑暗里,眼前突然显现一个巨大的堡垒。堡垒两侧灯塔高耸,照耀建筑顶端闪亮的标牌,仿佛哥谭市上空的蝙蝠侠盾。我小心的走近,慢慢意识到这是市中心的棒球场,标牌上的名字是赞助商 Coors,西部啤酒世界一手遮天的霸道家族。
 
跟大多数美国城市一样,丹佛的路网像棋盘格,均匀笔直,适合醉汉漫游。即使精神恍惚,只要不断向一个方向转弯,总能回到原地。酒瓶般阵列的摩天楼顶着涌动的云团,像开瓶后喷出的泡沫。即将营业的夜总会后门,工作人员在哆嗦着搬运音响。几个乐手躲在墙根一起抽着烟,打火机窜出的火苗照亮通红的脸。在他们旁边,是城市中最早的独立酒厂 Wynkoop,这里的老板曾经当过市长。


我的脚趾与小腿渐渐失去联系,这场饥饿的徒步接近终结。

 

跟随大街小巷突然涌出的盛装人群,疲惫的我迈进中央火车站 Union Station。粉饰一新的穹顶下,即将开始新年的狂欢派对。形单影只的旅客坐在角落的沙发上,等待最后一班通往郊区的列车。在倒计时的钟声响起前,所有人随着音乐疯狂扭动,夜班巡警与月台上的流浪汉相互拥抱。


候车厅的正中央,是叫做 Terminal 的啤酒吧。酒牌上密密麻麻,列满丹佛本地所有最好酒厂的新酒。在冰天雪地里暴走了一夜,我知道,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。





* 本文写作中,获得北平机器主人李威,和武汉十八号酒馆主人王帆(光头)的慷慨支持,特此鸣谢。



2020年9月13日 于加州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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